[三]
冬过去了,是春,春过去了,是夏;暑去秋来,秋落冬至,时光便如佛寺前那条弯折小河的流水,淙淙逝去。
方丈其实是个很善的人,当初他摆脸色给人看只是因为他同时也是个爱财的人,这直接导致方丈在回房见到矮塌上睡上去都硌人的黄金后对梓童的态度大为改观。
当然也使得在方丈发现那些他脑抽时拒绝的赠礼人家其实没有带走,而都被一股脑送进了梓童的房间后,方丈整个人都升华了。
偷抢显然是不可能的,极乐和梓童是在一个院子,安保工作太过严密,谅方丈有贼心也没贼胆。这种情况下方丈只能脸皮一刀劈两半,一半不要脸,一半二皮脸,碰瓷,敲诈,‘仙人跳’,十八般武艺齐上阵,无奈最后被极乐奚落嘲讽一番,然后念着出家人不打诳语,时刻准备下一次假摔。
“潮汕炉,玉书煨,孟臣罐,若琛杯,你可算把这四件套给集齐了。”极乐推开窗户,暖软阳光里空无一人的院落,昨夜的新雪很大,他正看着好不容易培活的一株樱桃树,上面冰锥子有几尺长,在太阳下一闪一闪,乍看上去倒是瑞气千条,别具一番美感。
“不容易,不容易。”方丈推回话头。
“有很多年没下过这样大的雪了吧?”
气候温湿的南方,多雨少雪,何况佛寺是在南方少有的高山,本意是地势高水流的快,但雪也不容易化,出行不易。
“八年了,。八年前丫头到这儿时也下过场很大的雪。”
“嗯,八年了。”极乐闷了口茶,开玩笑般问道:“老和尚,你会死吗?”
“再过几年吧,毕竟我已经很老了。”
“快死了还这么贪财。你又不用攒棺材本,回头一把火烧了了事。”
“人不是佛,可以无欲无求地活上好久,在我当初还是个小和尚的时候我师傅就问我,你是要成佛?还是要活得快乐?他活了几百岁,我觉得他一定不会随便问我,哲学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我就索性胡诌,我说我要活得快乐、开心。然后,他给了我很多钱,让我下山游历,等我回来,他又问我有什么感想。我由衷地回答,钱真是个好东西。好!他说,你已尽得我真传,接下来就靠你自己悟了。没过多久,他死了,临终前将住持的位置传给我,再然后,小和尚老了,变成了老和尚,老和尚像他一样,也快要死了。”
“你师傅活了上百岁,你居然没从他身上学到长生之术?”
“学到了!但我从来没翻开那本记着长生的薄子,我把它烧了!”
“烧了!烧了!”方丈孩子样挥舞双手,莫名其妙地雀跃着:“哪有什么长生,更别说什么永恒。人活着,总得有些世俗的执念,我悟了,我也要死了!”
“你醉了!“极乐夺过方丈虎口攥得死紧的杯子,老和尚从开始就一直在喝酒,还特意用熏香压住酒味不让他闻出来。
“我没醉!我没醉!”方丈死犟着嘴,猛地一拍桌子:“来,我给你唱段评书。话说阿难破了杀戒,佛祖特意见了自己这位最得意的弟子,两人一言不合大吵起来。
“谁稀罕成佛”阿难使一把缠着破布的朴刀,斜披着件破烂褐衣,“师傅你活过吗?你是无牵无挂,我不如你,但我随业力而下,见尽世间冷暖,方知活不过一个欲字,这点,你不如我!”
佛祖开口,犹如空山梵呗:“阿难,你悟错了道。”
“我无错,你不曾活过,我活过,所以会死,而你不死,可不永恒。”阿难高高跃起,柴劈似的声音在半空炸响,那是他出刀的声音,一刀平平斩出,他接着狂吼:“今天,我们当中注定要有人失去他的头颅!”
……
“极乐。你也有自己的执念。”
方丈眼中并无醉酒后的浑浊,苍老的目光犀角般尖锐,刺破烟霞,凛冽地直视他。
“应该吧。”极乐很莫名其妙。
但他本能地意识到自己快要失去这位相识许久的朋友,他现在还不太能处理好人的死亡,到后来他学会了,他直接拥抱死亡,他成了狂魔!
但他现在只想离开。
“极乐,你到底是什么呢?”
“我?”极乐的手停滞在木门前,他刚刚绕过实木镂空雕花的屏风,准备离开,“我不是什么,我只是,一个失去神力的阿修罗。”
“那就对了。”方丈咳嗽了几声,“还有七天,七天后你再来找我。极乐,七天…七天后我给你个答案。”
什么答案?
极乐心说我没有问题,我只是稍微有些难过罢了,只是——难过。
“好,七天后我来找你,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可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雪在下,从腊月二十三开始降下第一场雪到今天已连下了五日,纷纷扬扬的雪落在他身上,像松树扎根在院里的他矗立着,他已经很久没动过,从门口经过的僧人脸上他能看到惊奇,但他不会看到,围墙飞檐下朝和尚龇牙咧嘴的女孩,风吹来时宽大的大氅也遮掩不了已经发育的美好身形,明黄的僧衣翻飞,僧人们笑着离去,可她强打不起精神,怀中抱着的镜衣与狐裘垂到脚尖,她用力掸去上面的积雪,总也掸不干净。
所以她从不喜欢冬天,肃杀的严冬即便对温暖的南方也从不手软,想着就有泪珠溢出眼眶,泪挂在脸颊,像颗凉寒的水晶。
有人说过,每一片雪花都承载着一片破碎的灵魂,它们于圣火中碎裂成光影,又以洁白的姿态魂归于地。
天下雪了妈妈,又有谁将要死去?
[四]
方丈果然如他自己所言一样,死在了七天之后,临终前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他要告诉极乐的话草草写在手纸上,被极乐看完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方丈活到九十九岁,按佛家的说法,于九十九生辰死去方称为圆寂,所以整个佛寺都很兴奋,上至座元西堂。下至寮元香客。如若不是突兀的一串短短炮仗,霹雳啪啦一通乱响,极乐都要以为是不是寺里收到一份极丰厚的香火钱。首座,不,现在应该叫住持,还特意给每人的斋饭加了两个白面馍馍。
没有哭喊,方丈能活成这样也真够失败的。夜晚,梆梆的劈柴声里极乐想着。他要劈出足够多的樟木用来火化,和尚死了是不用梓匠的,只要一把足够烈的火,那样才能淬出舍利子。
是真他娘的失败。但极乐知道这就是方丈求的,一世虚名,有人认为成佛重于虚名,自然就有人认为虚名重于成佛,方丈说到底,还是个顶着圣人名号的小人物,能绝食七日特意死在今天的小人物。也许,我们说也许,方丈早准备好迎接自己的终结,他是无憾的,自己也该像旁人般为他开心,可他似乎是白日里陪笑太多了,现在一声都笑不出来。
呵,他干笑一声,然后梓童回了他个酒嗝,她从方丈底板下顺走了酒还拿走不少衣服,此时正边喝酒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往火堆里丢柴伙,火堆里面烧着方丈穿过的衣服,极乐也不清楚她是从哪里学来的风俗。
“先生,你知道吗?方丈跟我讲过一个故事。”梓童本来还呜呜哭着,听他笑了,她一抹眼泪,说道:“故事里有一个人,一只猴子,一头猪和一个妖怪。”她又回忆一下:“嗯~还有匹马。人是他们四个的师傅,他们要去西天取经。每次,师傅被妖怪捉走了,猪就会说:‘师傅被妖怪抓走了咱们还取什么经,干脆分行李散伙,我回我的高老庄,你回你的流沙河。’咯咯,可它就算这么说,回头还是要去就师傅,因为师傅就是师傅,不是能随便给妖怪吃得东西。”梓童又向火堆里丢了根木头,溅起的火星摇曳起火焰,她的眼在火光中幽暗如深井。“我觉得方丈就是故事里的师傅,我们都是他的徒弟,现在师傅被妖怪抓走了,我们都说:“吃了吧,吃了吧,吃完后咱们分行李散伙,我回我的高老庄,你回你的流沙河。”
梓童说着笑出一个鼻涕泡:“我怎么成猪了,不对、这不对,一定是方丈告诉我的故事有问题,他们…都、都错了。”
“先生?”梓童歪头,她有些醉了,但还是看清极乐勾起地上的一坛酒对着坛口猛吹。
“你不是不喝酒吗?”她蹒跚着走近,用双手扒住酒坛:“不行,你不能喝酒。”梓童叫喊着扯下酒坛,没使多大力气,坛子却出乎意料的脱手而出,酒坛碎成陶片,于寂静深夜中发出该被遗忘的响,月光里闪耀一地破败光影。
然后月亮隐匿回云层,似丝绸缠绕的暗淡珍珠,曈昽光彩里两人的影子欹倾着,斜拉得很长,影子上端融成一团形状模糊的水墨迹。
梓童清醒过来,她想要说:‘你听,原来风也是这般长的,掠过松间、新雪,还有白日里松鼠嬉戏时留下的足迹。’但她无法开口,她快窒息了,带着淡淡酒味的凉唇夺走了她的呼吸,黑色的情绪在极乐身上迸发,他们紧紧相拥,于索取中寻求安全与慰藉。
“天要亮了。”极乐忽然松开了梓童。转身离去,他走得落寞,似乎摇晃着就要倒下。
“对不起,是我失态了。”他又说道。
其实哪来失态这一说,离开时他自嘲一笑,他想,原来梓童长大了,那个红活圆实的小丫头不知不觉变得纤细妖娆,眉眼那样秀丽,腰肢那样柔软,早也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模样。
但这样似乎还不错,他想着忍不住回头看去,背后已空无一人,只有无人问津的火堆还继续释放它的光和热。
烧了!烧了!极乐记起方丈和他说过的,他悟了,他也要死了,不过他到底悟出了什么。极乐只知道方丈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人活着,总得有些世俗的执念,而他自己的执念,便是盼着她好好的,山高水长,细水长流的过完自己的一辈子。
但极乐永远不会明白,未能目送她转身离开,到底意味着什么,是连背影都不给他留下。
原来有时候,
只一眼,
便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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